“Durian”汉语译名演变考(之三)

“Durian”汉语译名演变考(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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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榴莲”还是“榴梿”

在讨论“榴莲”还是“榴梿”之前,让我们先来简单回顾一下前面几章所述之基本观点。

最早记载Durian译名的中国古籍是《瀛涯胜览》,而明一代古籍里有关Durian的记载及其译名多来自《瀛涯胜览》。通过对《瀛涯胜览》版本的校勘与Durian马来语语义与发音的对照,我们可知Durian最初是被音译的,名为“賭爾焉”。在清代,已有中国人与海外华侨将Durian音译为“流连”或“流连子”,此译名更多的是以“liú lián”的语音作为对音,书面上该用什么字(流连或留连)则没有加以规范。“liú lián”一译名并非郑和创造的,此译名或许因为福建话D与L不分的情况而产生,也或许有“流连忘返”的寓意,在流传的过程中,广为人们接受并约定俗成变成Durian的译名。从近现代一些旅东南亚文人的文学作品中,可看出Durian已有较多人使用且约定俗成的中文译名,即“榴槤”(榴梿),也有小部分记作“榴蓮”(榴莲)。无论如何,作为Durian的中文译名,第一个字“榴”字是确定了,第二个字“槤”与“蓮”则有少许歧异,其中“槤”字较为多人使用。

虽然“榴槤”在20世纪初期与中叶逐渐成为了较多人使用的Durian中文译名,然而,在20世纪下半叶以后,情况又有了一些改变,Durian更多的是以“榴莲”二字出现在当代的大陆书籍中,形成了大陆多用“榴莲”,港、台、东南亚则惯用“榴梿”的有趣现象。

最明显的例子是上一章提及的许杰在1930年出版的《椰子與榴槤:一名“南洋漫記”》一书,到了90年代重排再版,书名改为《椰子与榴莲》,以莲花的“莲”取代“梿”字。(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初版及1995年再版本的封面与内页及正文部分。[17])此外,笔者翻查了许多现当代(约1980年以后)出版的介绍植物、水果、中药与菜肴等有关的书籍,包括在中国最具权威的植物学大型工具书《中国植物志》(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1984:111),凡书中记载Durian者,几乎清一色地将之记作“榴莲”。

若究其原因,可能要从20世纪初期开始说起。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国内掀起了一股“汉字改革”的风潮,1935年8月,国民政府正式公布了《第一批简体字表》。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即成立中国文字改革协会,继续进行文字简化与规范的工作。

1955年12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以“从俗从简”为原则,发布《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规定从隔年2月1日实施日起,全国出版的报纸、杂志、图书一律停止使用该表中括弧内的异体字[18]。此表内,规范了“留”字及全部有“留”偏旁的字的写法,删去“㽞”、“畱”等异体字,换言之,“榴”字的写法也被规范其中。隔年1月国务院发布《汉字简化方案》,规定全国印刷和书写上一律通用[19]。此表规定将“車”字及全部有“車”字偏旁的字简化成“车”,换言之,“槤”与“蓮”字也应该被简化成“梿”与“莲”。

1986年10月,国务院再次发布《简化字总表》,简体字的“莲”正式出现于此表内[20],而“梿”则不见于此表之列。1988年1月,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与国家教育委员会联合发布《现代汉语常用字表》[21],分常用字(2500字)和次常用字(1000字)两个部分,共3500字。“榴”与“莲”皆被列入常用字之列,而“梿”字也不在这3500字(包括常用字和次常用字)内。1988年3月,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发布《现代汉语通用字表》[22],此表是根据1965年1月发布的《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的基础上增订而成的,《印通表》收字6196 个,《现通表》收字7000个。“榴”与“莲”皆被收入《现通表》内,而“梿”字则又未被收入此表的7000字之中。

以上数次发布的公告与字表,使“榴”字的写法得到确立,“蓮”字被简化成“莲”,两字一并收入常用与通用字表中。而“梿”字则完全不见于数次发布的字表中,也没有明确表明“梿”字被删除了,似乎是在文字改革的过程中无故消失了。1992年7月,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及新闻出版署发布《出版物汉字使用管理规定》,规定报纸、期刊、图书、音像制品等出版物必须使用规范汉字,禁止使用不规范汉字。[23]所谓规范汉字,即《简化字总表》及《现代汉语通用字表》所收录的汉字。不规范汉字,则是在上述几次发布的字表中淘汰掉的异体字、简化字、繁体字,社会上自造的简体字以及1965年《印通表》淘汰掉的旧字形。显然地,此公告发布后,也意味着“梿”字被打入“不规范汉字”之列。因此,“榴梿”一词中的“梿”字,也或许被视为较常用的“莲”的异体字来处理,所以“榴槤”变成了“榴莲”,大量出现于80年代以后的中国书籍里。

为什么“梿”字在数次制作字表的过程中都被忽略掉?那就要从制订字表的基本原则与“梿”字本身的构词能力说起。首先,我们看看制订字表的原则,以1988年所制订的《现代汉语通用字表》为例,选材的时间范围是1928年至1986年,以下面四个原则选取通用字:

根据汉字的使用频率,选取使用频率较高的字;

在使用频率相同的情况下,选取学科分布广,使用度较高的字;

根据汉字的构词能力,选取构词能力较强的字;

根据汉字的实际使用情况斟酌取舍。有些字,书面语中很少使用,进行用字统计时往往统计不到,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比较常用,像这类字,也应适当选取。[24]

接下来,看看“梿”字的构词能力。“梿”字是一个古字,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称:“槤,胡槤也,亦作‘璉’。”南朝梁人顾野王的《玉篇.木部》云:“槤,木名。”又云:“槤,橫關木也。”它是一种生于中国南方形似琵琶的树;或称作关门的横木,即门闩。[25]可见,“胡槤”作为古代的礼器,早已不再使用,而在近代,“梿”字的字义也可被其他字词来代替,“梿”除了能构成“榴梿”一词外,几乎再没有构成其他词语的能力,况且中国本不产Durian,“梿”字几乎没有使用的机会。

很明显地,“梿”字的构词能力不足,使用频率也不高,加之一般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也不可能接触Durian,光凭几个曾侨居南洋的作家的作品中的“榴梿”,是不足以让“梿”字进入3500字或7000字的字表范围内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梿”字不在通用字表的收录范围之内了。而“莲”字的情况则刚好相反,“莲花”、“莲藕”、“莲子”等都是许多中国人日常所见的东西,中国人以“莲”字取名也非常普遍,因此“莲”字早早被列入了常用字中。至于“榴梿”一词为何以“莲”字代替“梿”,而不是其以往的“连”(流连或留连)或其他lián的同音字代替,也许是“莲”的本义即为植物名称,以“莲”作为Durian的译名即代表它是一种植物,似乎比“连”字或其他lián字来得合理。

另外,看看各个词典中所收录的Durian之中文译名。中国最具权威的词典,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撰的《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为《现汉》),1978年第一版和1983年第二版Durian的中文译名收录于“榴”字目之下,都作“榴莲”。1996年第三版“榴”字下的“榴莲”词条完全被删除,2002年第四版未予增补。2005年6月第五版问世,“榴莲”重归《现汉》榴字目之下(汪惠迪,2012:336)。在“榴莲”词条中,编者把旧版释义中的“原产南洋群岛,我国广东、海南也有”改为“原产马来群岛”,后加“也作‘榴梿’”。在“榴莲”词条下多了“榴梿”词条,注明“同‘榴莲’”(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2005:877)。至于“梿”一字,各个版本的《现汉》皆有收录,其解释的部分仅注明“见‘梿枷’。”“梿”字之下仅附唯一一个“梿枷”词条,解释为“脱粒用的农具……”[26]

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另一颇具权威性的词典《新华词典》,其各个版本皆有收录“梿”一字,其解释与《现汉》几乎相同,但都没有收录“榴莲”或“榴梿”一词。上海辞书出版社的《辞海》,情况与《新华词典》相同,有“梿”一字而无“榴莲”或“榴莲”一词。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的《汉语大词典》,则有“梿”字,有繁体“榴蓮”一词条而无“榴梿”(汉语大词典工作委员会,1993:1219)。

从上述几部较具权威性的词典对Durian中文译名的收录情况来看,《现汉》2005年版本收录了“榴莲”作为主词条,“榴梿”作为副词条;《汉语大词典》仅收录“榴莲”一词;《新华词典》与《辞海》则没有收录任何Durian的中文译名。另一方面,“梿”字均单独被收录于各个词典中,说明了“梿”字实际上并非“不规范字”或是“莲”的异体字,只是因其构词能力较弱而较少使用。

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由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发行的《两岸常用词典》,仅收录了“榴梿/榴槤”一词条作为Durian的中文译名,解释部分则加上“也作‘榴莲’”(李行健,2012:831)。同年,另一部由两岸三地汉语学界权威学者合编的《中华大辞林》,“榴莲”与“榴梿”两者皆收录并分别作解释,在“榴莲”词条中的解释注明“〖大陆〗”,在“榴梿”词条中也注明“也作‘榴莲’”(《中华大辞林》编委会,2012:1334)。此外,中华民国(台湾)教育部的《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搜寻网站上,并无“榴蓮”一条目,而收录“榴槤”一条目,仅在“榴槤”条目的解释中加入“或作‘榴連’、‘榴蓮’”。以上三例说明了“榴莲”一词的使用仅限于中国大陆,其余华人地区(包括台湾、香港以及东南亚)则不受中国文字改革的影响与规范,至今依旧较常沿用以往的“榴梿”作为Durian的中文译名。

那么,作为Durian的中文译名,应该用“榴莲”为好,还是“榴梿”较好呢?笔者认为是后者较好。

首先,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榴梿”一词的使用大约可追溯到20世纪初期,经由大部分华人约定俗成而流行起来,而“榴莲”一词的流行则是近三四十年来受到文字改革与规范影响下的非自然的产物。

其二,从Durian产地来看,Durian原产于马来群岛,现盛产于东南亚,中国本不产,如今也仅在华南地区小规模种植,应当以“名从主人”的角度来规范其译名。

其三,从译名的使用地域及频率来看,“榴梿”一词使用地域包括港、台、东南亚及其他海外华人地区,“榴莲”仅在中国大陆使用,且Durian是东南亚华人时常见到的水果,使用Durian中文译名的频率自然远远高于中国大陆。

其四,从情感的角度来看,东南亚华人自郑和下西洋以来与Durian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榴梿”一译名不仅有它深厚的历史底蕴,也代表着南洋华人特有的文化内涵。

最后,从汉字字形来看,“榴梿”二字作为Durian的中文音译名称,兼具汉字六书中的“形声”与“会意”特点,较能体现汉字与中华文化的独特之处。况且,Durian属于巨型的木本植物,并非小型的草本植物。以“望文生义”角度来看,这种长在二三十米高大树的水果,不用“木”字旁的“梿”,却非要以草头的“莲”字来对音(汪惠迪,2012:338),对于每个东南亚华人来说,心理上都是无法接受的。

令人欣慰的是,2013年6月,中国国务院公布《通用规范汉字表》,依常用程度将规范字分成三级,共收8105字。其中,“梿”字终于获得学者的关注与青睐,收录于二级字表内。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榴梿”一词有望取代“榴莲”,成为Durian最主要的中文译名,进入各个具权威性的汉语词典里。

如今,汉语正随着经济的全球化、文化的多元化走向世界,关起国门来搞规范、编词典的时代早已结束。如同中国的历史发展过程,向来便是不断吸纳与融汇外来的优质文化,而形成自己独具特色、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全球化的汉语也应当具有更加宽大的胸襟和包容的性格,听取更多来自海外的建议,面对更多外来的竞争与挑战,吸纳各种外来语言的优点,丰富自己的语言内涵,才能提高汉语言文字在国际上的地位与影响力。正如中国人的一句俗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续完)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 郭宗华

[17] 见于林万菁的〈与新加坡有关的一些异形词〉一文第47页。

[18] 见于《关于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的联合通知》说明部分(附录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454页)。

[19] 见于《关于汉字简化方案决议》说明部分(附录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474页)。

[20] 见于《简化字总表》1986年新版(附录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493页)。

[21] 见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533至546页(附录二:《现代汉语常用字表》)。

[22] 见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547至584页(附录二:《现代汉语通用字表》)。

[23] 见于《出版物汉字使用管理规定》说明部分(附录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586页)。

[24] 见于《现代汉语通用字表》说明部分(附录于《当代中国的文字改革》第550页)。

[25] 见于中华民国教育部的《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网站(http://dict.revised.moe.edu.tw/)

[26] 见于《现代汉语词典》各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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